何处潇湘（三）

夜静虫鸣

东冥倒在帐篷里，头枕着波涛声。

帐篷里温暖而干燥。

他下午用了两个小时，已把每个帐篷的排水沟都挖好。这已成了这个队伍的惯例。

到水库的第一天，每个人都在兢兢业业地完成着自己任务。

现在他舒适地倒在气垫上。

水库边的夜晚很凉爽。

他也刚洗完澡。

身体光滑，神情惬意。

他想起了自己年轻的妻子，懂事的孩子，慈善的老母。

他的家庭很幸福。

工作稳定，事业有成，不到四十，他已坐上了副经理的椅子上。

他已没有遗憾。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喜欢上了钓鱼。

随着开关走了几趟水库，他便发疯般的迷恋上了。

他喜欢搏大鱼，喜欢上鱼时的颤栗和刺激。

他筹划着再买一条好船。

他的理想是驾车去一趟喀纳斯湖，搏一搏那梦幻中的大红鱼。

这个想法已在他的脑海里想了很多年。

可是紧张的工作令他很难成行。

或许到了退休能实现？

可那时大家也都将老去。

生活有时真的很无奈。

只要活在世上，就会有许多羁绊，有许多不如意。

现在他已下定决心。

最迟明年，他要实现这个理想。

酒意渐渐地涌了上来，困意弥漫了全身。

他听着王小鱼的呼噜声，打个哈欠，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六

六月八日。

小雨。

雨中的碧流河水库朦胧而美丽。

山山水水经过春雨的洗礼后，如大家笔下的泼墨山水。山与水，天与地，都被神奇的自然之手安排得错落有致。

站在库边，仿佛人在画里，画在眼前。

开关却无暇欣赏眼前的美景。

他的双眼正在八把海竿的竿稍间来回扫动。

他的注意力集中，肌肉绷紧。

就像一只潜伏在草丛中的雄狮，眼睛紧紧地盯着猎物。

海竿已开始上鱼。

几尾半斤的鲫鱼和二三斤的草鱼已被陆续地摇上岸。

他知道这只是探路的勤务兵。

真正的大家伙正在外围逡巡。

美味的诱惑，又有谁能抵挡？

他在等。

多年的征战，已磨练了他钢铁般的意志。

他已有了足够的耐心。

岸边现在开始忙碌起来。

划船送线，摘钩换食。

一切都在无声中进行。

迅速而有序。

这个队伍就像一部高速运转的机器。

现在它已经转动。

夜静虫鸣

王小鱼骑着钓箱。
细雨敲在太阳伞上，毕毕剥剥地响着。
雨滴落在水面，砸开千千万万朵美丽的莲花。
他的浮漂宛如一位孤独的隐者，静静地肃立在群花间。
他喜欢玩手竿。
他觉得钓鱼真正的乐趣和精髓就凝聚在手竿钓法上。
浮漂立在水中，那就是渔者的眼睛。
它传递着水中精灵的所有信息。
这是智者与智者的对话。
人和鱼，猎手与猎物，彼此都在考验着对方的机警与耐心。
小小的浮漂，牵动着多少渔者的心。
它的晃动，下顿，上顶，平移，又令多少渔者激情澎湃，热血沸腾！
他总觉得海竿是愚者的游戏。
鲁莽的大鱼吞了死钩，拽着钓线死力前冲，便是个傻子也会去摇轮。
这简直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
是对水中精灵的一种侮辱。
为鱼钓鱼，已为下品。
钓鱼真正的乐趣应该在过程。
捕捉浮漂瞬间的动态，把握一闪即逝的提竿时机，与水下的精灵斗智斗勇。
渔者应注入自己的灵魂，注入自己的生命。
没有了这些，与用网捕何异？
*

浮漂在动，慢慢地上顶，有力地下顿。
他的神经已绷紧。
腕子一抬，竿弯如弓。
水下传来一股蛮牛般的大力，钓线呼呼作响。
    他喜欢这种感觉，肾上腺素突然大量分泌。
他的血在燃烧。
雨还在下，风却渐起。
王小鱼正在清洗着他手上的粘液。
一尾四斤多的花鲢子已呆呆地伏在他的渔护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站起身。
对面的山峰在细雨朦胧中越发的清秀。
薄薄的雾气缠绕在群峰间，宛如天上的瑶台。
在雨中垂钓，这真是上天对渔者的馈赠。
他点燃了一支烟。
深深地吸了一口。
右手又抓起了钓竿。

                       七
八把海竿，如同八支利剑。
在淅淅沥沥的细雨中，笔直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任拉登是个狂热的海竿钓徒。
浩瀚的水库，粗砺的重窝，大幅度的竿弯，大物迅猛的冲力。
这才是钓鱼！
钓者站在竿前，如将军指挥着千军万马，这是何等的豪气。
出征的男儿要在战场上拼杀，要搏击最凶悍的对手。
海竿的大钩大线，正是对付大物的利器。
而手竿钓法在他看来，不过是对镜画眉，闺房之乐而已。
可海竿也不全是粗狂的。
它也需要钓者的细腻，钓者的智慧。
    布窝位置的判断，竿梢的轻抖，弯腰，静止回线等信息的把握，上鱼后提竿的时机，摇轮的速度，放线的多少，都考验着钓手的经验与谋略。
这也正是海竿令他着迷的地方。
现在他刚送完线。
穿着雨衣，站在海竿前，心里在期盼着大鱼咬钩的信息。
竿梢轻抖，他的心开始狂跳。
他的手已握住了竿把，握竿的手微微颤抖。
是激动，还是兴奋？
竿梢大弯，竿尖几乎插进水里！
摇轮声已“嗒嗒”地响起。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任拉登已扬起了竿。
竿把顶在腹部。
整把竿就像一张拉满的巨弓，利箭正指向水中的大物。
任拉登正在收回他的利箭。
他的手在一圈圈费力地摇着。
他不想给对手喘息的机会。
他已看到对手那蒲扇般的大尾巴，搅起了滚滚浪花。
他已把它摇到了岸边。
东冥早已站到了水里。
硕大的抄网已快伸到大鱼的体下。
他想象着大鱼在抄网内激烈挣扎的景象。
“停下！不要抄！”
开关从饭棚里跑出来，边跑边大声地喊。
可是一切都晚了。
大鱼看到了抄网，攒足了最后的力气，猛地摆头。
岸边又恢复了平静。
任拉登举着海竿，呆呆地站在原地。
东冥的抄网也扔在了水里。
一切都来得太快，快得让人无法去思考。
东冥的眼前只剩下大鱼临走时那嘲弄的眼神。
*

夜静虫鸣

王小鱼还在不停地提着竿。
他的窝子已形成。
他已切断了三套子线。
野生的花鲢子冲劲十足，咬上钩就绝不回头。
他的手臂已渐渐地酸了起来。
可他的眼睛却还紧紧地盯着浮漂。
他早晨倒在帐篷里就筹划着钓几条花鲢子炖了下酒。
他不会忘记碧流河的花鲢子那软软的鱼头，嫩滑的鱼肉，鲜美的鱼汤。
他现在已达到了目的，可他却无法罢手。
他喜欢它们的冲劲，欣赏它们的鲁莽，品味它们的绝望。遛鱼的快感令他无比亢奋。
但这毕竟是水库的禁钓鱼种。
“最后一条！钓上后去收拾，准备喝酒。”
他心里想着的时候，手已提起了钓竿。
然后他就感到一股令人心悸的巨大的拉力。

八
雨已停。
太阳钻出云雾，把金辉洒向大地。
雨后的碧流河蒙上了一片炫目的金黄。
开关抓了把花生米，举起杯，仰头喝了一口。
在钓鱼时喝酒，早已成了他的习惯。
酒精刺激着他的神经，使他更加清醒。
刚跑的大鱼不但没有令他气馁，反而更增强了他的斗志。
他不知道大鱼还会不会咬钩。
但他知道，只要等下去，就会有收获。
他经常有种错觉。
感觉不是人在钓鱼，而是鱼在钓着你的耐心，钓着你的意志。
坐在海竿前，你永远也不知道鱼何时会咬钩，永远也不知道什么鱼来咬钩。
当你的耐心渐渐消失，当你抬头仰望碧空，或者你决定对它放弃，铃声往往会突然响起，意外会忽然从天而降，惊喜会强烈地刺激着你的心脏。
这就是钓鱼！
他已习惯了这一切。
多年的磨炼，已令他宠辱不惊。
等待岂非也是一种幸福？
*

他还在喝酒，不时地抛进嘴里几粒花生。
但半眯着的眼睛却一刻也不曾离开过前面的每支竿梢。
往事又悄无声息地袭上心头。
他的面部又蒙上了一抹嫣红。
*

阳光如火，草虫低吟。
一只蜻蜓懒洋洋地趴在竿梢。
碧流河的中午，万物都已昏昏欲睡。
开关却突然如脱兔般地窜了出去，他已扬起一把钓竿。
蜻蜓惊起，草虫停鸣。
岸边瞬时安静了下来。
竿梢虽没有动，他却看到钓线已垂。
经验告诉他，这就是鱼讯。
*

水中的大物在冲锋。
它在为自己的生命死力逃窜。
它知道头上的细丝将会带它陷入无底的深渊。
它还记得水中央有一堆乱石。
那是他经常藏身的地方。
只要到了那里，它就会在乱石间摆脱头上那恼人的细丝。
它的信心很足。
它的霸气也很足。
在坎坷的一生中，这种情况它已遭遇过很多次。
每次它都会安全地摆脱困境。
生活岂非就是由一次次地搏斗组成的？
*

现在它已冲了几个来回。
可它发现，自己距离那堆乱石却越来越远。
它已没有了开始时的信心和霸气。
它的心开始往下沉。
精神也开始慌乱。
它知道今天遇到了可怕的对手。
它已感到顺着细丝传来的阵阵可怕的杀气。
那头上的细丝就像一条绞断它生命的绳索，正在慢慢地收紧。
它想起了儿时的游伴，想起了初恋的情人，想起了那些凶狠的黑鱼，想起了这些年的风风雨雨。
它忽然感到自己全身的力量正在一丝丝地被消耗殆尽。
它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绝望地向着那堆乱石发起了最后一次冲锋。
头上的细丝越来越重，它的体力也越来越枯竭，嘴角剧烈的疼痛已让它喘不过气来。
它已无法控制自己。
然后它就看见了刺目的阳光，看见一张大网当头罩下。
细雨忽降，飘飘零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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