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小崇明SYX在这个版上当掌柜的已经好几个月了,一直想要写点什么为他捧捧场,所谓: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我没钱,就算是来捧个人场吧.
我是67年的毕业生,象我这个年纪,爱钓鱼的多的是,但我们一代人是沉默的一代,也许我们知道自己行将淘汰,只能玩沉默是金的深沉.现在各个钓鱼网站上都是年轻人的天下,一个个如狼似虎,鱼钓得好,文章又写得棒,看得我如痴如醉,心里直是感叹:后生可畏,后生生猛啊!
我十四岁第一次尝试钓鱼,说起来惭愧,是在人民公园拿根线偷钓,只钓了一条小草鱼,还差点让公园的纠察给逮住,回想起来自己也吓了一大跳,从那时候开始,竟然陆陆续续钓了40年了,没出息,玩了那么多年,还是个老菜鸟,成天脑子里琢磨的,仍然是怎么把鱼从水里给骗上来.
一把年纪的人了,老没正经,除了会抽几根老烟,一无是处,啤酒喝半杯就找不到北,麻将108张牌还有些拎不大清,只有一说到钓鱼,几根老神经根根兴奋.一到休息天,背着那几根破竿,开着我那辆破车,招摇过市,认识我的人都说:"看哪,那个中国钓鱼疯子又来了."
客居海外多年,回忆是我唯一的财富,下面将提到的人物里面,当年被称为小什么的,现在都成了老什么了,而当年被称为老什么的,估计现在多数已经买单了,就算还活着,也老得拿不动鱼竿了.但他们都有着那么生动的过去,我希望能用我的回忆,再现他们曾经的辉煌.
谨以此文向我过去的,现在的和将来的钓友致以最诚挚的敬意.
徐家汇早市
73年,我结束了五年的上山下乡,被分配到上海徐家汇那儿的一家工厂工作.
那个年头,在政治的高压下,真是活得一点乐趣也没有.吃穿都要凭票供应,文娱生活就是八个样板戏,爱看不看都是它;打麻将?听都没听说过,搞点什么个人爱好,动不动就是一顶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帽子.还能玩什么呢?玩钓鱼吧,好象钓鱼还没有算是被禁之列.
当年的钓友出行路线,基本上有这么几条:经曹家渡或中山公园,往嘉定方向,经虹口公园,往宝山一带;经徐家汇,奔青浦松江;过闵行渡口,去奉贤金山.这条路线比较远,除了家住闵行一带的钓友,上海市区的钓友很少涉及.从十六铺过摆渡,前往川沙南汇,当年浦东尚未开发,是上海的西伯利亚,去的人估计也不会多.其中青浦松江一线,是大热门,原因无它,只因为这两个郊县是上海河湖港岔最多的地方.
当年的西区汽车站在徐家汇天主教堂附近,一大早天还黑麻麻的,钓友就已经出动了.由西区车站出发的头班车,一半坐的都是拎着包,背着钓竿的钓鱼爱好者,号称长枪党,嘴里嚼着大饼油条,心急火燎地等着发车.有自行车的钓友三五成群的闷头往西猛踩,只为了能在天亮之前赶到河边.
有了这帮鱼疯子,徐家汇15路电车终点站附近就自发的形成了一个市场.
在路灯下,卖红蚯蚓的人最多,往地下摊张报纸,蚯蚓一小包一小包的包好,老远的看见你过来,就招呼:"师傅,这边来!"打开小纸包,用手指拨弄着:"看看,条条活,彤彤红,怎么样,来一包吧."一角钱一包,钓个一天还有多余.旁边还有卖手编鱼篓子的,以前是竹编的,后来改成用硬性包装带,更为轻巧,也算是一大进步.有几个老者卖自己手工制作的钓鱼竿,材料是竹子或者江芦,当年还没听说过什么碳素什么玻璃钢,高手菜鸟用的都是竹制鱼竿.还可以预定,要几米长,分几节,什么价钱,当场谈好,一个星期交货.也有人零售鱼钩铅垂鱼线的,还有替你做好现成的钓组,买的人多数是菜鸟,上点级别的钓鱼人是不屑一顾的:"买那个?有没搞错,小儿科!"他们都是自己做的.就好象里面有不得了的高科技含量.
这个市场早上三点钟就开张,五点半钟左右说散就散了,你如果睡过了头,赶到那里,人去楼空,真要急到你跳脚.
相对现在的钓友,那时候的钓鱼设备简直土得掉渣,现在的钓友,亮出行头来,动不动就是几千两银子,潇洒确实是潇洒,但我敢保证,现在钓鱼的乐趣,和我们那个石器时代比,真是差得太远了.
徐家汇早市除了可以买到钓鱼所需,更是一个钓友交际的场合,最基本的就是:"哎,明天早上四点钟徐家汇早市等你,不见不散,你小子不要睡过头喽."
在这里你也许会突然碰见一个好久不见的钓友,大家互相拍肩膀,香烟支过来支过去,亲热得不得了.你如果要打听个什么人,这里有的是包打听:"小金啊?看见的看见的,最近一直在七宝警察公墓丁字浜那边钓,上那儿去找他,决没有错的."或者是相互介绍钓友:"来来来,认识一下,这位是老许师傅,老法师了,跟他走没错的."那位就客气:"哪里哪里,大家学习,大家学习."你或许就放弃了你自己的目的地,跟着那位上了他的贼船.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有一次跟别人介绍的一个老钓客同行,此公是个饭泡粥,从打起步开路直到浜边,甚至整个钓鱼过程中,那张嘴就没有停过,唠唠叨叨说个没完没了,也不管你爱听不爱听,只顾一路说下去.这一整天我被他啰嗦得心烦意乱,陷在痛苦的矛盾之中,拿不定主意究竟是干脆一脚把他踹进河里,还是我自己投河自尽,落个耳根清静.
早市的最大功能就象是个钓鱼信息发布中心,最近钓况如何,流行什么最新的堂子配方,近来用荤饵还是素饵比较有用,最重要的是哪条浜开口大咬,甚至是你要到哪条浜去怎么个走法,只要花点时间在钓客中走一圈,心里就有底了.但有时侯也会得到相互矛盾的信息,钓客甲拍胸脯打包票,说是最近松江塘桥的木排上枪势好得不得了,一天钓个20来斤毛毛雨,说得一帮听众心痒难抓跃跃欲试,那边就有钓客乙发表不同政见,说是好个屁,前天在那里一整天,什么也没有钓到,狗浜!钓客甲觉得尊严受到藐视,立刻反唇相讥,说是你会不会钓鱼啊,你这钓鱼是跟你小姨子学的吧.说着说着两个人就大吵起来,弄得不欢而散,从此结下梁子.一大早会有钓友三五成堆侃钓鱼,有时候你在边上洗耳恭听,有人在中间天花乱坠,听了半天,全是臭盖,你只好借一步走路,临走还不忘念叨两个字:"我呸."碰到有个不起眼的钓客,谈的钓鱼经却都是真玩艺儿,字字句句都说到你的心坎上,有个折磨了你很久的问题,经他一解释,叫你恍然大悟犹如重生.这时候你真恨不得单膝下跪,双手抱拳:"师傅啊,我对你的敬仰犹如滔淘江河.......,可怜收下我做你徒弟吧!"
这里更象是个人生万花筒,在这里你可以看到和结识形形色色的人,今天回想起来,许多人已经在我的记忆里淡去,但有些人你一旦结识,就会让你终身难忘.
小黑皮,人如其名,黑得象从非洲来的.几年前从新疆建设兵团逃回上海,从此成了无业游民.此人沉默寡言,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钓具和人一样平淡无奇,却是一等一的高手.我和他一起钓过几回,深为他的钓技所折服,常常是同行的人一无所获,他却总能于无声处听惊雷.对于他来说,钓鱼并不是娱乐,而是他谋生的手段,钓到鱼他是拿来卖的,他和新疆的老婆离了婚,有个儿子要靠他抚养,这点他从不瞒人,我们钓友都知道.他从不接受别人敬烟,只是默默的抽他的劳动牌,他也从不敬别人烟,觉得这种烟拿不出手.但越是这样,别人倒越是看得起他,我有几手绝活,还是他教出来的,到今天还在用.
老丁,和小黑皮正好相反,钓技也是一流,但人品却不怎么样,有名的刮皮精,门槛精得六十四,常常是一到浜边上,就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哎呀,今天走得匆忙,忘记带烟了,麻烦来一枝吧."然后每隔十分钟来找你要一次,真正的不厌其烦,弄到你没脾气.但有个好处是人出奇的热心,差他干点什么从不推辞,钓到大鱼他帮你拿操网比谁都起劲.说不上来到底对他是好感还是讨厌,有时侯找不到同伴,约他同行从不说不去的,反正你烟多带一包就是了.
段工程师,退休的老知识分子,好好先生,见人脸上就是笑容,不知道怎么也会迷上钓鱼的.钓了靠十年鱼了,毫无长进,还是老菜鸟一个.有时候发起急来,就把钓竿伸到你的堂子里来,不好意思地说:"学习学习."高度近视,浮标丢出三米以外就看不清楚.搞不明白他是怎么钓鱼的.虽然是菜鸟,却从不给人添麻烦,钓到钓不到都是乐呵呵的,而且乐此不疲,一到星期四就给我打电话:"小李子啊,明天去哪个浜头啊?"那时候我正在自学英语,有什么疑难问题,问上去对答如流,词汇量之大,令人吃惊.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昏倒在浜边上,我们几个人将他抬到公社卫生院,自此后金盆洗手,退出钓坛,安心养老.我们之间钓鱼倒钓成了个忘年交,86年第一次出国之前还去看过他,后来听说去世了.
石小三,大中华橡胶厂的小青工,姓石,家中排行第三,所以叫他石小三是很随势的事情.再联想到旧上海的骨科名医石筱山,就觉得这个外号取得很发噱.鱼钓得不错,是属于那种嘴巴不要停的人,最擅长的是说成人笑话,联想之丰富,比喻之恰当,常使人忍俊不禁捧腹大笑.我时常感叹,让小石当工人委屈他了,如果让他来写成人小说,定能扬名立万的.这是一个很受人欢迎的家伙.尤其是每次钓鱼回来,累得半死,听他来上一段,有恢复元气之功.
老广东,草莽英雄,总觉得他象是水滸传中的哪一个好汉,后面我有专门讲到他的一段,是个非常有趣的人物.
蔡老伯,这是徐家汇早市上最受钓友尊重的老一代钓客,那年代是没有什么钓鱼大师,钓鱼DX这一类称呼的,顶级高手的最高称呼是老法师.但象蔡老伯这种钓技和人品都令人敬仰的钓客,实在是不多见的.
2002年我回国休假,又回到离别多年的徐家汇,变化之大,连我这个久居此地的土著都感到惊慌失措.站在当年钓鱼早市的位置上,感受着这个繁华都市的灯红酒绿,"白头宫女说天宝"的苍凉之感油然而生,令我几乎落下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