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老伯和我唯一的一次钓鱼
我这个人没有女人缘,但有老人缘,过去在一起钓过鱼的上了点年纪的人很多,都和我很玩得来,其中关系最接近的,要数段工程师和蔡老伯.
在上海西南角里的钓鱼爱好者,没有人不知道徐家汇早市的,而凡是在徐家汇早市入行和毕业的人,很少有人不认识蔡老伯的.我结识蔡老伯的时候,他已经退休多年,照他自己的说法,是双退休了.看我有点听不明白,就解释说:"你看啊,我厂里的生活早就做不动 ,退休已经五年了;现在鱼也钓不动了,不钓鱼已经多年,也算是退休了,你看这不是双退休吗?"
蔡老伯虽然是退出了钓坛,却一天也没有忘记徐家汇早市,只要身体状况允许,天气又好,一大早必定骑自行车从永嘉路襄阳路那边的家中赶到徐家汇,.到了早市上,他就是大忙人,张三李四都会来和他寒喧打招呼,连蹲在路边卖红蚯蚓的小贩子,都会叫他一声蔡师傅早.有人来找他谈上一回的钓况,有人来问他钓鱼中碰到的疑难,连两个人吵嘴抬杠,看到他来了就说:"好,大家不要啰嗦,蔡师傅来了,让蔡师傅来说句公道话!"蔡老伯做的结论往往就是一言九鼎.没有人不服贴的.
蔡老伯是个好脾气,和任何人说话都是笑眯眯的,说起话来不急不缓,就算你是来找他请教问题的, 也不管你和他交情的深浅,他一定是问一答十,完了还会拖上一句:"我是这么想的,你说是吧?"给足你面子,使你一整天心情愉快.
朱帅哥有次在早市上买了一根鱼竿,第一次出钓,竟然就断了,朱帅哥心里很不痛快,第二天就拖上我去找那小贩理论.那小贩也混蛋,说是鱼太大,你手势又不好,硬是搞断的.朱帅哥大怒,说放屁:"三两一条小鲫鱼会把竿拉断,你托托下巴再讲话."说着说着就吵起来,吵到朱帅哥要撸袖子亮拳头.有人说别吵啦,蔡师傅来了,让蔡师傅评评道理.蔡老伯拿起断了的鱼竿,用手指弹弹,又拿到路灯下仔细看了一下,对小贩说:"老X啊,怪不了人家,你看你用的竹子都"闷"掉了,不断才怪."又对朱帅哥说:"小师傅,年轻人火气不要太大,人家老X不是故意要坑你的,他那竹子也是乡下买来的,买的时候总会有一两根看走眼的不是?"那小贩立时改了口气,:"今天要是换了别人,我是断断不换不退的,现在蔡师傅出面,闲话一句,.喏,这里还有几根枪,你自己任选一根,今天我就算是和你结个人缘."
和蔡老伯交道打久了,越来越惊异这个老人的不可思议.
青浦松江一带的浜头,好象没有他不认识不熟悉的,你和他说起某地某条浜头,他就会问你:"是不是南北走向,在北头那儿转了个弯,在转弯的角子上有个人家村的那条?"再说起某地某处那个塘,他就说:"那是个好塘,鲫鱼不少,但水太肥,天气太热的时候最好不要去.塘东面那家人家姓陈,人不错,你们可以把自行车停在他家院子里的."
后来我们都养成习惯,每次出钓在早市上买好红蚯蚓,总要看看蔡老伯今天来没来,如果来了,总会给我们一点建议和忠告,比如他会说:"哎呀,今天天太闷,气压有点低不是,钓鲫鱼有点难,最好是钓活水浜,找有水沟泻出的地方,别的不敢讲,昂牛是一定会有的."或者说:"嘿嘿,这两个星期黑鱼刚散完籽,正在守窝呢,别的先放一下,去钓黑鱼吧,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啦."十有八九他都是说得对的.
有一次我问他:"蔡老伯,你每天一大早跑来早市,你累不累啊?"他大笑:"人家年纪大的退休人员不也是一大早跑去公园,甩甩手啦,打个太极拳啦,一样的道理嘛,一到早市里,我就心情愉快,要是不让我来,我还真的死得快呢."
时间久了,和蔡老伯越聊越近,谈钓鱼,谈社会,甚至有时候还谈谈那个年头很忌讳的政治,蔡老伯说:"小李子啊,我跟你很谈得来,我们两个有缘分呢."
78年厂里开始搞外发加工一部分的翻砂铸造的工作就交给朝阳农场的场办工厂去加工.为了提供技术支持,厂里派了两个铸造师傅常驻农场,一个叫陈长钦,也是个钓鱼迷,另一个是个老年工人,已经想不起他的名字,只记得他的外号叫吊八筋,是个老实人,除了做生活,就是喝老酒.
陈长钦去了一个星期,悄悄给我来了电话,其它都是废话,只有一句话把我搞得跳了起来,他说:"这个星期钓得我累死了,你快想办法过来吧!"他替我出主意,说是他估计那批木模再用一个星期就需要修理了,你快去找车间主任要求,要是需要修木模,就派你去.车间主任一口答应,这么远的路,别人逃都来不及,这个铳头倒自己要去,求之不得呀.
先后去了两次,修理工作一个小时就搞定,其他时间就是和陈长钦一起钓鱼.那时候朝阳农场的河道里都有粗放养鱼,投了鱼苗就不管了,一年只用拉网粗粗拉一次,鱼头之密,鱼头之大,可想而知.我上回提到的一天钓五十多斤鱼,说的就是这个地方.
痛痛快快过了两回瘾,突然想到蔡老伯,何不也把他带来痛快一回?见到蔡老伯后提起此事,蔡老伯连连摇头,说我不钓鱼已经好多年了,渔具都不知道放哪里去了,再说我这一大把年纪,也走不动了,心领啦.我说蔡老伯你有所不知,这个地方大大地不一样.我们厂里有车子放过去的,只要你老点个头,早上我们到你家来接你,晚上我们再把你送回家去,不要您老走一步路.住的地方离浜边上只有20几步路,您老不想走,我背你过去.说到鱼嘛,那地方太恐怖啦,人家那里从来不造桥的,想过河,踏着鱼背就过去了.钓具您不必担心,一切用我的,您老只要带个麻袋,到时候往家里捎鱼就对了.
蔡老伯被我逗笑了,说小李子你这张嘴巴真是厉害,好吧,就跟你去走一遭.
早上九点多到了农场.陈长钦也算是在徐家汇早市上走动的人,一见大惊说小李你好大的面子,怎么被你请到这尊老菩萨?连忙张罗泡茶寒喧.喝过几口,我说有话咱们慢慢聊,现在钓鱼要紧......
住所前面就是一条大河,河上有一个又长又大的水埠头,我以前就一直在那儿钓的.沿河过去200公尺是一个饲料加工厂,码头上停了不少的船.蔡老伯说那饲料厂的水码头是个好钓点,但白天不行,白天太吵,留不住鱼.他建议我们在水埠头和饲料厂中间那一段选钓点.陈长钦搞来一个大箩筐放在浅水里当鱼护,钓到鱼我们就往里丟.
我拿出冯师兄挑战怪胎阿金用的那支竿,问蔡老伯还认不认得,他说记得的记得的,那是我托吴师傅定做的,我只相信吴师傅,他做的生活是从来不拆烂污的.我说老伯你今天就用这支竿吧.
我和陈长钦今天是特意要偷师的,所以我们对蔡老伯的选点,打堂子,定浮标,一举一动看得仔仔细细,一面看一面在心里和自己的做法相比较.刚想看他怎么看浮抽竿,只见他手腕一抖,肘往下一沉,立时竿如满月,已经上鱼了,好快呀!蔡老伯溜鱼就象玩儿似的,几个拨弄,鱼头就出水了,是条草鱼.这农场里的草鱼可不是精养塘里那种灌了一肚子草的泡货,全靠自己寻食吃,精壮肉紧,拉力强悍,蔡老伯嘴里边说:"哦嚯,还真有点冲劲嘛."几个来回,已经把鱼牵到岸边,手起网落,一气呵成,没有半点拖泥带水,看得我和长钦连连点头,心中钦佩不已.那条草鱼看上去四斤有出头,吊八筋师傅拿回屋里去,说是四个人吃也够了.
这个点选得真好,陈长钦马上也上了一条鲤鱼,我也不示弱,以一条一斤重的鳊鱼回敬.间中上的三,四两的小鲫鱼,连看都不看,就往箩筐里扔,才一个多点小时,箩筐里面劈里啪啦都是鱼打水的声音.蔡老伯有点担心起来,说是我们这么钓法,农场里的人看见会不会讲话.陈长钦大拍胸脯,说是有我在,你只管放心钓,他们场长看到我们都要买三分帐的.蔡老伯感叹说,这农场真是好地方,象这样咬法,我一辈子也没有碰到过几回.今天还真是没有白来.
钓着钓着情况起了变化,尽是小鲤鱼咬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斤把来重的,浮标一沉,起手就是一条,刚开始钓到还往箩里丢,后来就钓一条放一条,蔡老伯说这么大小的鲤鱼最没有肉,钓起来可惜了,还是放了算了.
11点过头,吊八筋师傅来叫说吃饭了,看看也没什么好货,大家都说回去吧,下午再钓.
吃午饭的时候,就着鱼还喝了几口啤酒,听听蔡老伯说说滩上的一些钓鱼旧闻,我们趁机也向蔡老伯讨教几招,大家都很愉快.陈长钦说蔡老伯啊,这种小鲤鱼没玩头,这边下去三里路有个水闸,别的鱼很少,尽出大鲤鱼和鲻鱼,鲤鱼有大到二十多斤,鲻鱼也有五,六斤重,我去钓过几回,跑掉的多,钓到的少,您如果有兴趣,我们下午去那边玩玩如何?蔡老伯兴致很高,说来也来了,咱们干脆玩个痛快.只是给你添麻烦.
吃完午饭我们安排蔡老伯睡个午觉,我去车间里把木模修理好,陈长钦装模作样去车间转了一下,回宿舍去绑了几副大钩,用的是12磅的钓线,他说没有再粗的线了.
陈长钦现在是地头蛇了,竟不知从哪里搞来一辆手扶拖拉机,把我们拉到水闸边.那水闸四顾无人,闸门下面全由水泥浇砌,试了一下水深,竟有四米.
我们居高临下站在水闸的扶拦边,离水面差不多有两米高,四米多的钓线沉下去,只剩不到半米的风线,打下的麦稃和菜籽饼做的塘子,半天没有反应,手倒有点酸了起来,蔡老伯也不下钩,背着手,这边看看那边瞧瞧,一副以逸待劳的轻闲样子.
正百无聊赖间,只见蔡老伯提起鱼竿装上钓饵,转过头来轻轻对我们说声:"来了!"指着水面,示意我们仔细看.先是一小片气泡,东冒一下西冒一下,到后来竟连成一大片,说实话钓鲤鱼并不是我的专长,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帅的鲤鱼星,一下子简直看呆了.正在紧张,蔡老伯说注意,你那边咬钩了,话音刚落,浮在水面的两粒浮子就变成五粒.这手就下意识地抬竿了.风线既短,竿梢就在水面上,稍一抬竿线就拉直了,力量好大,大得异乎寻常,还没有回过劲来,线就毫不留情地断了.真象陈长钦说的,拉到你心呯呯跳,现在回想起来,如果当年有根矶竿加手轮,那鱼是怎么也跑不掉的,可惜当年我们只有这种土得掉渣的装备,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蔡老伯笑着朝我摇摇头,也很为我惋惜.
正蹲在地上换钓线,猛见蔡老伯抖手起竿,顿时那竿就弯成一个圆弧,竿尖直指河心.这时候的蔡老伯全然没了老态龙钟的样子,眼冒精光,须发皆张,双手握紧鱼竿刚柔并济,一会儿往左移两步,一会儿朝右边让一让,和那鱼相持了三,四分钟,这才回过头来朝我一笑,说声行了.我们都丢下鱼竿扑在栏杆上朝下望,鱼还没有露头,但已经被蔡老伯控在中水.前三板斧砍完,虽然犹有余勇,但也是强弩之末,不情不愿地被蔡老伯引出水面,一看到鱼,我和陈长钦都惊呼起来.那鱼几乎有一米长,扇出水面的红尾巴象把大蒲扇.小陈抄网就要捞鱼,蔡老伯连呼太早太早,再溜一下.又溜了六,七分钟,那鱼已经横在水面,蔡老伯说行了,抄把太短,陈长钦毫不犹豫趴到地上,我按住他的双腿,他伸直了双手,终于将鱼抄进网中.一见大功告成,蔡老伯一屁股坐到地下,喘成一团,连说老了老了,不中用了.喘了好久才平静下来.
被这条大鲤鱼一扑腾,堂子里再也没了动静,追打堂子后,在下午四点左右又起了一个高潮,蔡老伯和我各拉断了一根线,陈长钦倒好运气,终于钓到一条大鲤鱼,一边溜鱼一边还回过头来直说:"小李啊,你要加油啦!"
一钓鱼就忘了时间,正在不悦乐乎,吊八筋师傅气喘吁吁地赶来了,说回去的车五点要开了,司机到处在找你们呢.
赶快收拾东西回到宿舍,吊八筋师傅已经把我们上午钓到的鱼打了个包,拎上去好沉,怕有个五,六十斤.蔡老伯连说要不得要不得,打开包,拿了两条鳊鱼,说老太婆就得意这一口,带回去交个差满有面子了.我拿了五条大板子,还替长钦带回去一些鱼,其他的鱼就通通留给吊八筋师傅下酒.
事情转眼过去了那么多年,现在回想起来就象发生在昨天一样.半年以后我换了工作,去远洋轮上当了海员,从此走向蓝色的海洋,在我的钓鱼史上翻开了新的一页.我估计蔡老伯已经不在人间,如果他活到现在,就是将近百岁的高寿,那简直就是一个奇迹了.
但是这世界上确实是有奇迹这回事的. |